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
今年是外婆诞辰110周年。
1915年农历9月9日重阳节,外婆柳文娥生于龙泉一个书香世家。
关于外婆的家世,外婆在世时她自己、我的母亲及姨妈都绝少提及。只是从她们的片言支语中,隐约知道外婆娘家家境优渥,外曾祖父很有学问。外婆去世后,我才陆续从我父亲(父亲任1994年版龙泉县志主编)口中得知,外曾祖父柳兆元,毕业于杭州法政大学,曾任国民革命军直鲁,使署秘书,继任职于江苏镇江高等法院,中年后历任龙泉县参议长、浙江省参议员等职。古学功底极深,民囯期间,诗、词、歌、赋、书法均称雄于龙泉……因此,外婆是当时龙泉真正的名门闺秀。
我的外公出生在龙泉一个商人之家。因家中兄弟姐妹众多,外公从小寄养在亲戚家而不被自己的父母待见。外公小时候机灵有主见,十几岁就独自跑到部队去当兵,因聪明肯学一路提拨,去世时官至校级军衔。
外婆与外公结婚后,跟着外公四处奔波,我姨妈在汉口出生(取名汉玉),我母亲在泉州出生(取名全璧)。虽然辛苦,但这时的外婆,心底里一定是欢喜的幸福的。
外婆26岁那年,外公感染伤寒骤然离世,撇下年轻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女儿。那年我姨妈4岁,我母亲7个月。1950年,外曾祖父因故去世,外婆一家也被遣返到外曾祖父的老家—安仁的一个小山村里。
短短几年,家里的顶梁柱一个个倒下,所有的依靠都没有了。动荡的时局,外婆的前半生像风中的柳絮一样飘在空中,时而上,时而下。
命运的无常、家庭的变故,外婆没有被击垮。外婆从一个锦衣玉食的娇弱小姐蜕变成了一个坚韧、勤劳、有主见的母亲。这其中有多少诉不尽的血泪和沧桑,只有外婆自己知道。
外婆凭着一手精湛的女红,一针一线替人做衣服换来微薄的收入抚养着两个女儿。无论自己多艰难,都努力让她们去读书。我姨妈初中毕业,我母亲高中毕业,这在上世纪的五十年代,也是有文化的人了。
1959年,三年大饥荒开始了,外婆为了活下去不被饿死,嫁给了第二个外公来到安仁口周垟村。所幸第二个外公(在我们的心目中,他就是亲外公)忠厚勤劳,对外婆很好。外婆的日子总算是安定下来。两个女儿也长大了,都凭借自己的努力有了稳定的工作而且嫁了不错的丈夫。熬到此时,历经风霜雨雪的外婆终于看到了阳光。
很快,外婆有了第三代—我们。欣喜之余,看到女儿女婿们工作繁忙,外婆又承担起照顾第三代的重担。小玫表姐从蹒跚学步时到外婆家,一直到八岁上小学回到杭州;我4岁到8岁都在外婆家;弟弟上风则是在外婆家出生的……我们接龙似地来到外婆家,外婆带大了我们一个又一个。
我满月就被寄养在青田的奶妈家,4岁时再被带到外婆家。4岁以前在奶妈家的记忆是完全空白的,我人生的最初记忆都与外婆和周垟村有关。
外婆中等身材,略瘦。她总是穿着一身自己裁剪的,布料是两个女儿买来的、质地精细的合体大襟衣服;头发用一个铜制的发夹在脑后绾一个长方形的发髻,露出额头,这个几十年不变的发型衬得外婆格外的端庄清爽。
周垟村北边靠山,其余三面环水。瓯江在村的东边流过,安仁溪则环绕村的西南两边。小溪若眉,有山有水的周垟村,眉目如画,山清水秀。因为东临瓯江,水运方便,古代在此建有窑址。移民前的周垟村,随处都能看到古青瓷的碎片。村落很小,除了原来居住的十户左右的农家,我在外婆家的那几年,还有一幢安仁林业站的职工宿舍,大概有5至6户林业站的职工家庭住在那里。村里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是一条用木头捆起来的“桥”—“拦河”。春天雨水多,“拦河”经常被安仁溪水淹没,这时的周垟村就变成了孤村。
外婆在周垟村生活了二十多年。
多年的乡村生活,已经把外婆磨炼成为了一个能干的农妇。
乡村农妇的日常生活辛劳琐碎,印象中外婆白天是没有空闲的。外婆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扫地,她把屋里屋外清扫得一尘不染,外婆的家就像她的人,干净亮堂。做饭、洗衣服、喂猪喂鸡…除了做这些一般农妇必干的活,外婆还会裁缝啊,十里八乡的妇人们都知道周垟村的文娥婶子衣服做的好。至今还记得外婆做衣服的三件宝:一条用得发亮的竹尺、一个黑沉的熨斗、还有几块白色的画粉。家里没有专门做衣服的宽大台面,只能在饭桌的桌面上凑合着用,佝着腰,再加上外婆的老花眼,很辛苦。农妇们做衣服的料子大多是材料质地粗拙的棉布,但不管是云锦还是粗布,外婆都是细致小心:量体、裁剪、缝边、盘扣、熨烫…样样都做的严丝合缝,每件衣服都力求板正合体。
外婆带我时,已近花甲之年。我在外婆家4年,至始至终都是外婆的小跟班,外婆走到哪我跟到哪。外婆去喂猪喂鸡,我跟;外婆去溪边洗衣服,我也跟;最喜欢站在外婆旁边看她做衣服,一块普通的面料,外婆的巧手一步步把它变成了一件崭新好看的大襟衣裳,我的小脸上写满了对外婆的崇拜。
外婆对我的疼爱渗透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冬天的早晨,外婆每天都会把我的棉衣棉裤放在火笼或火盆上,把它们烤得热乎乎的,再塞进我的被窝;冬夜悠长,临睡前,外婆把火笼放在被窝里,烘得床暖洋洋的,我搂着外婆柔软温暖的胳膊然后甜甜睡去…外婆家的冬天永远都是温暖的;我从小是热性体质容易上火,夏天,外婆经常用几朵自己采摘的夏枯草,再加一点点当时珍贵的白糖,放在碗里用沸水冲泡,盖好,等凉了再让我喝。那清甜畅爽的夏枯草茶,是我童年时最好的夏令饮品;还有外婆给我做的好看又柔软的宽口布鞋、鞋垫…外婆给了我足够的爱和耐心,那是人生最初的暖色调,让我至今都在怀念寻找。
经历过世事的狰狞与温良,外婆一直以最朴素最平常的真诚面对一切。外婆为人得体,做事周全。我的舅舅是我第二个外公的儿子,舅舅与舅妈育有6个子女,是个大家庭。外婆在周垟村与我舅舅一家同在一个屋檐下二十多年,相互关心、包容、理解、尊重,一直和谐相处。
记得那时外婆与舅舅家平时的生活用水是从山上引来的泉水。夏天干旱泉水经常断流,饮用水就需到安仁溪去挑。安仁溪到外婆家有五六百米的路程,还有几个陡峭的阶梯。大表哥昌荣和二表哥昌华每天总是先把外婆家的水缸挑满,再去挑自己家的;偶尔电影队到安仁口放电影,又是昌荣和昌华两位表哥,分别背着外公和外婆,趟过安仁溪,全家一个不少的去对面的安仁口大队部去看电影。舅舅家的表哥表姐表弟们,早已超越血缘关系,把外婆当成他们的亲奶奶了。至今,只要说起外婆,昌富表哥总是说,奶奶是真会做人啊,她永远都是先为别人着想的…
我们渐渐长大,都离开外婆回到父母身边。外婆也渐渐老了。第二个外公1979年因病去世。1982年建造紧水滩水电站,周垟村一带全部移民,周垟村从此消失,被永远沉在了水底。
我姨妈和我母亲不放心外婆一个人住在乡下,外婆自己也不愿再搬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自然而然,外婆就住到了两个女儿家。那时外婆已近古稀之年,但身体依然硬朗,而且外婆也是个闲不住的人。在我母亲家,生煤球炉、烧饭、洗碗,她样样抢着干。闲暇时,她喜欢看书看报看电视。外婆记忆力惊人,无论是几十年前的往事,还是前几天刚看过的小说电视里的人物情节,她都记忆犹新,娓娓道来。外婆行为上虽是个旧派人,但思想并不陈腐。她喜欢与人交流,无论是同辈还是晚辈。现在我和老同学老朋友聚会,总有人会提到外婆,她们对当年外婆的为人和气质,依然啧啧称赞。外婆是一个让年轻人喜欢的老人。
爱吃肉特别是猪腣,会抽烟,只挑新鲜蔬菜和水果吃一点点的外婆,最终活到90岁无疾而终。她的长寿和安然离世,是一种福报,亲人们应该感到欣慰。但我久久不能接纳外婆已然离去的事实,因为这是我的外婆,世上最疼爱我的人,我总觉的她会一直一直陪伴我的…外婆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梦到外婆,梦里的外婆生动鲜活到跟真的一样,我醒来后要好几秒才悟到原来那只是梦。
清明时节雨纷纷,但我每次给外婆扫墓,都是阳光灿烂的。外婆的墓地在安仁镇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墓地面向南,往远处看,一层层的树,一层层的山;俯视近处,则一畦一畦绿油油的菜地,安仁至龙南的公路蜿蜒。外婆就在她自己挑选的这样一个地方长眠千古。我们为外婆上香上供品,伫立墓前,回忆外婆生前的点点滴滴……阳光很暖,山风很轻,我知道,外婆并未离去,她在,一直都在。
作者:林子
2025年3月23日
《我的外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