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饱大舅

文/ 柳育谈 时间:

  常饱大舅

  柳育谈

  大千世界,有人一看到美女的婀娜多姿,眼睛就像被施了定身法,挪都挪不开;有人一想到金钱能带来的富足,做梦都能笑出声。可我常饱大舅呢,偏偏对人粪尿,木制粪缸、尿桶和粪勺,这些旁人嫌脏的玩意儿爱得死心塌地。

  一

  1930年夏天的一个午后,天空简直像被打翻了墨水瓶,乌云仿佛发了疯,翻滚涌动,压得姜云村的黑瓦房檐,就像快散架一样。我外婆,挺着个大肚子,手里紧紧攥着那条打了好几个结,退了本色的裤带,火急火燎地往尿桶间冲。在姜云村,茅房就叫尿桶间。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闪电恍如发狂的银龙,把天空撕得七零八落,紧接着一声炸雷,硬生生把村对面山上,那棵活了上千年的古松劈成了两半。外婆惊得心口“突突”直跳,羊水比尿还急,先破流。

  外公顶着倾盆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外婆拽到屋里那张铺着稻秆的木板床上。就在雷电震得人耳朵发麻的轰鸣声里,我大舅地来到了人世间。村里人听说,这男孩差点在尿桶间出生,送来了小名,叫:尿桶间。

  大舅长到九岁,跟着私塾的刘先生读冬书。刘先生捻着花白的胡须琢磨:“给这孩子取个啥学名好呢?‘余粮’‘余钱’‘余财’早被村里人抢先用光。”外婆在旁插话:“眼下全村人饿得肚子咕咕叫,要不就叫‘常饱’吧,讨个好彩头。”

  二

  我上小学那会,常饱大舅个头四十多岁,也就一米四高。几根黄得如秋收后田里稻茬的黄发,在黑发中竖着。眉毛淡得啊,要是离远点看,根本就瞅不见,眼睛像两颗小绿豆嵌在脸上。鼻梁塌得扁扁的。嘴巴长得特别吝啬,感觉平时要从里面蹦出个字都费劲。就那么几根胡茬,像倔强的小钉子,从下巴上冒出来。唯独那对招风耳,又长又大,耳珠滚圆,跟他那张娃娃脸放在一块,怎么看都不协调,就像把两个大蒲扇安在小泥人脑袋上。

  姜云村在深山里头,沟谷深得像老天爷用刀劈出来,走在路上都得手脚并用。稻田还在老远的地方,走一趟能把人骨头架子都给颠散。大舅挑不起重担,一下田干活,水淹裤裆。可在那个化肥比金子还难搞到手的年代,大舅却在村里成了香饽饽。

  大舅有手烧泥灰的绝活,什么锅底焚烧法、一线天焚烧法、三角包抄法、四面楚歌法、五马分尸法,听着这些名字感觉像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籍?还真别说,这些稀奇古怪的法子特别管用,硬生生使第三生产队的灰寮里堆满了优质泥灰。

  那时候村里有规定,按家按人丁摊派人粪尿,用来捣浇泥灰给田施肥。可有些人啊,偷偷在人粪尿里兑水。大舅只要远远瞄一眼人粪尿的颜色,再凑到两米内闻闻味,就能像个精密探测器,精准无误地判断出这桶人粪尿里兑了多少水,一次都没出过错。在他的监督下,第三队各家交上来的人粪尿,都是“原汁原味”。

  大舅还有个绝技,就是在破旧的粪缸、粪桶木板上采集尿桶霜。尿桶霜看起来灰不溜秋、毫不起眼,可水稻育秧,那就是顶级营养品。经它滋养的秧苗,如吃了兴奋剂,长得又粗又壮。

  那时候在姜云村,流传着大舅的口头禅:“农作物也如人。你给它吃吃,它才会给你吃吃;你给它喂饱,它才给你吃饱。”

  虽说那时候还没有高产的杂交水稻,种的都是云和粳、大仓黄、野猪吓,这些产量低得可怜的传统品种,可第三生产队的社员,不仅每顿都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饭,就连土豆番薯都多到拿去喂猪饲鸡养鸭。不少姑娘眼巴巴地,盼着能嫁到姜云村第三队来。

  当年,第三队粮仓黄泥墙上,特意请人浓墨重彩绘了米把高的大字:“三队有了吴常饱,社员人人吃得饱!”现在那几个字还隐隐约约能瞧见。

  大舅的名声如同长了翅膀,县里那些先进生产大队,慕名前来取经。大舅把自己的经验全倒了出来。可奇怪的是,关于怎么观察人粪尿颜色,闻气味判断兑水情况这一绝活,没人能真正学明白,大舅俨然掌握了一门神秘的“人粪尿判断学”。

  三

  大舅娶妻生子,生活压力如同吹气球,越来越大。每到冬闲,村里身强力壮的社员,偷偷摸摸地往闽赣皖的香菇寮跑。大舅就跟着范师傅,在离姜云村五里地外的葛山村里做衣裳,顺带缝补。

  有一天上午,范师傅突然捂着肚子,急巴巴地往尿桶间冲。一刻钟过去,大舅要用铜尺量一下布料的长宽,把整个场地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不见铜尺。大舅这下火烧火燎地往尿桶间门口跑,站在那儿眼巴巴地四处张望,眼睛里全是焦急。

  范师傅在里头满脸疑惑地问:“你来尿桶间找什么?”

  “我找尺!”大舅大声回答。

  “找吃的?那你该去锅灶间啊。”范师傅一脸茫然,显然是把大舅的话听

  岔了。

  “师傅,我找的是铜尺!”大舅提高了音量,声音都有点变调。

  “你吃就吃呗,还来找我同吃,不用这么客气。”范师傅还是一头雾水,

  没反应过来。

  “师傅,我找量布尺啊!”大舅一着急,有点语无伦次。

  “你找凉污吃?你去别的尿桶间吧,我这儿刚放出来的可都是热污。”

  在姜云村这一片,“吴”“污”“粪”“布”读音都差不多,这一来二去

  的,误会好像滚雪球,越来越大,气氛尴尬。

  范师傅忍不住“嗤”地笑出声,就在这时候,他手里那把用了三十多年,

  被摸得油光水滑的量布铜尺,没拿稳,“通”的一声掉进了粪桶里。瞬间,粪桶里飞溅起一树粪水花,溅了他一屁股。范师傅脸上一阵扭曲,胃里一阵翻腾。

  他气呼呼地回到做衣场,拿起长烟管,“吧嗒吧嗒”地猛吸着烟,一口接一口地吐出浓浓的烟雾,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尿桶间啊尿桶间,吴常饱啊吴常饱。吃饭的家伙掉进粪缸,这肯定是不祥的征兆,看来咱们这合作没法继续,散伙吧!”就这样,大舅和范师傅的合作,就因为这场乌龙,无奈地画上了句号。

  四

  大舅回到了姜云村,就碰上毛山头的郁彬师傅来村里箍桶。郁师傅手艺,在十里八乡响当当。大舅一看,眼睛都直了。一番交谈后,大舅拜了师,从此踏上了箍桶的道路。

  大舅这人,天生心灵手巧,加上勤奋好学,没过多长时间,手艺就青出于蓝。郁彬师傅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有一天,屋檐下的冰柱挂得足有一米多,师徒俩围坐在中堂的火盆边。火盆里炉灰和木炭舔舐着,散发出阵阵香甜的畲族红番薯。郁师傅用根小木棍翻着番薯说:“常饱啊,术业有专攻,学习不等于抄袭。你现在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

  师傅这一番话,就像往大舅心里平静的湖面扔了颗大石头,“扑通”一声,激起了层层涟漪。大舅心动,简单提了个干粮袋,踏上了旅程。

  大舅来到沙湾公社严坑村,一眼望去,在严坑村那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石径路旁,一座座三米多高的木楼,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房顶上黑瓦片整整齐齐,地面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制粪缸。大小粪缸四面通透。粪缸上部铺着一层横木板。横木板中间特意空出一块,人往上面一蹲排泄,人粪尿就顺着粪缸里的斜板,慢悠悠地滑落下去。横木板上头,规规矩矩地摆放着一排排木制尿桶,边上靠着木头粪勺,特别讲究。大舅好奇地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在严坑村兄弟分家,有大哥优先挑选大粪缸,小弟只能选小粪缸的风俗。

  离开严坑村后,大舅来到了葛山公社竹山林海里的岗头村。他像个探险家,挨家挨户地探访尿桶间。这村的木制粪缸那竹篾箍箍得紧实,看起来特别厚实,感觉就算大象在上面蹦跶都没事,能扛得住岁月的各种折腾。粪缸上面全铺着寸把厚的横木松树板,大舅纳闷,拉了个村民就问为啥?村民一五一十地跟他讲,原来以前有人用杉木板,结果有个孩子在上面练习跳高,“咔嚓”一声,木板断了,孩子直接掉进粪缸里,捞上来后,村里人送给他绰号:尿桶间;还有一回,公社一个胖得像小山的干部,不小心踩断杉木板,掉进粪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里面扑腾了好久才狼狈地攀爬出来。从那以后,村里就都改用更结实的松木板。这里的竹制粪勺也特别多,每一个都做得精细,近乎艺术品,感觉里面都藏着匠人的一片心血。

  大舅一回村,抠了松脂,捡了桐子。在他儿子,也就是我表哥吴一杭,一番钻研捣鼓,桐子榨出了桐油。

  大舅收集村里小孩的童子尿,捣鼓出松脂桐油隔离液。神奇的是,几年过去,隔离液下的胶质,完好如初。

  一切准备妥当,大舅带着舅妈、我爸我妈,到了自留山,砍了杉木、松木和毛竹,还把原来那破烂的尿桶间拆了。

  接下来的日子,大舅像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经过四七二十八天的折腾,一座崭新的尿桶间,在村口进来的鱼塘边拔地而起。

  这尿桶间屋顶人字架,四面通风,像个超级大风口。上面铺着乌黑发亮的瓦片。上层四周用桐油漆成金黄色的杉木板,疏密刚好,既能透气漏风,又能把隐私藏得严实。尿桶间木门,外面能上锁,里面能插销。下层是四个高和直径都是一米四的圆柱体粪缸,四周通风,木板又粗又厚,竹箍结结实实,公母缝隙刷了松脂,粪水休想漏出去。粪缸周边阴刻了甲乙丙丁四个大字,仿佛在大声宣告它们的使命。粪缸上的横木,全是寸厚的松木,香气扑鼻。粪缸里人粪尿的挡板,倒等腰梯形状,还贴心地锯了踏步级。横木上的八只尿桶,一对对分别阳刻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给这尿桶间添了不少文雅气息。四个人粪勺,全用大毛竹刚露出泥面那部分做的,还留着暗紫色的笋痣痕,上面分别阴刻着四个字:天下粪仓。霸气又不失韵味,感觉这粪勺一出手,就能掌管天下的粪尿。

  大舅这杰作一完成,就像黑夜里点亮了超级大灯泡,把全村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大家看这稀奇玩意,对这新式尿桶间赞不绝口。来参观的人,都在这儿留下人粪尿。不到一天,每个粪缸就被灌了半缸。大舅看着自己的心血这么受欢迎,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还现场接了好几家建造尿桶间的活。

  大舅建造尿桶间,依着山势、傍着水流,曲径通幽,整体款式,宛如江南园林楼台亭阁般精致。在姜云村那黄墙条石门框大木门外,石径路边,尿桶间充满了典雅,让人感觉走进了画里。

  粪缸、尿桶、粪勺这些普普通通的物件,在大舅手里,就像被施了魔法,变成文化的载体。粪缸上面常常阳刻着的字词:“上粪、倒粪、出粪、大粪、粪治、粪汁、粪肥、粪土臣、画瓶盛粪、蜣螂转粪”等等,每个字词背后,都藏着一段农耕文化的小故事。尿桶阴刻着蜻蜓、蜜蜂、蝴蝶、知了、蚯蚓、金铃等昆虫图案,感觉这些小昆虫下一秒就要活过来,叽叽喳喳诉说田园生活的趣事。

  就这么几年间,姜云村的尿桶间成了远近闻名的奇特风景,简直就是个现实版的“网红打卡地”,吸引了不少外人来参观,那阵仗,就像大家都在抢着参观5A景区,成了姜云村的一张超亮眼名片。

  然而,1992年之后,化肥市场全面放开。大舅盖尿桶间的活儿,就像霜打的茄子,越来越少。

  五

  过了几年,清明节后,大舅舅妈被在县政府的儿子吴一杭接到了县城。他们住进小区H幢复式楼里。楼顶上,大舅摆了一排排泡沫箱,种上各种蔬菜。他和舅妈偷偷拒用抽水马桶,把人粪尿解在痰盂里,然后悄咪咪地埋在土里做基肥。说来也怪,用人粪尿种出来的蔬菜,格外鲜嫩可口,家里人吃得赞不绝口,好像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接下来几年,吴一杭常常带着大舅舅妈出去旅行。大舅对梯田博物馆、农业博物馆情有独钟,一到这些地方,到处寻觅尿桶、粪缸、粪勺的踪影。可这些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件,就像人间蒸发,怎么都找不着。大舅的眼神里,时不时就流露出一丝失落和怅惘,像个丢了宝贝的孩子。

  2012年,吴一杭开车带着大舅,重返姜云村过迎神节。大舅一看到村里的景象,村里再也看不到那熟悉的尿桶间,粪缸、粪桶和粪勺,取而代之的是干净整洁的瓷砖厕所和纯白的抽水马桶。这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大舅心里五味杂陈,感觉自己的青春和回忆,都跟着这些老物件一块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舅回到县城后,心情一直没法平静。他找到我,一脸严肃地跟我说起这事。我归纳他的意思:人粪尿作为天然肥料,那可是中华农耕文化的“大功臣”,滋养了咱们这文明古国几千年,功劳大得很。可如今,这古老的农耕文化正慢慢远去,不仅找不到以前的影子,连那熟悉的味道都闻不着。他就希望粪缸、粪桶、粪勺等这些木制品,能放在博物馆里,让后人还能有个能追寻那段历史的物件。

  听了大舅的话,我开车带着他来到姜云村,在村委宿舍住下。我们请村人帮助,花了三天时间,在各村搜罗木制粪缸、尿桶、粪勺。大舅亲自把关,把这些物件在老家空旷的房间里堆得满满当当。回城后,他还叮嘱我,一定要给这些东西找个好地方安置。我就把大舅的愿望发到网络上。

  六

  2025年立春,玉兰花盛开,大舅在屋里摔了一跤,送往医院。这一次,阎王好像会定位。一天下午,大舅回光返照,口齿清晰地向吴一杭交代心事。

  吴一杭拿出华为手机,拨通电话,聊了一会儿后,说:“老同学,我父亲有一批和人粪尿有关的木制工具,想无偿捐给你们馆,你们愿意收藏吗?”

  “好的。好的。具体的事儿,我让收集员跟你联系。”对方爽快答应。

  吴一杭放下手机,一转身,大舅才安详地闭上了眼,享年九十有五。

  大舅七七之日,江南某省农业博物馆的一辆大货车,开进姜云村,把大舅的收藏装了满满一车。紧接着,货车缓缓驶离了云腾雾绕的姜云大山。

  2025年4月17日于景宁原创

  柳育谈。60后。浙江景宁畲族自治县人。邓公第二次南巡之前,搜集整理民间文学,入选“三套集成”省地县卷140余篇;发表小说散文童话寓言二十有余,曾是浙江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丽水地区作家协会会员。之后,三十二载,专一画线条教素描;挥彩笔涂色彩,辅导美术学生无数,获初中美术高级教师(五级)、市学科带头人、县名师等。成为时间富翁之后,守拙茁茁园,拒化肥农药,时令蔬菜常盈余;重炖周树人,慢煮汪曾祺,反刍人生,月撰拙作,以防痴呆。

《常饱大舅》

  常饱大舅  柳育谈  大千世界,有人一看到美女的婀娜多姿,眼睛就像被施了定身法,挪都挪不开;有人一想到金钱能带来的富足与安全感,做梦都能笑出声。可我常饱大舅呢,偏偏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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