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拾秋实

文/ 杨芳军 时间:

  谁拾秋实

  作者杨芳军

  秋阳像一块被岁月反复摩挲的绸,从城市高空的缝隙滑下来,落在楼顶那畦巴掌大的菜田上。风把樟树碎叶吹得沙沙作响,我蹲身拨开湿润的新土,把最后一棵油麦菜苗按进泥里,指尖触到根须的凉,像触到一条暗河——它从郊野流来,带着露水和蛙鸣,在我掌心里悄悄分叉,流向钢筋水泥的屋顶,也流向我自己都说不清的心底。

  我本是贪图一口清炒绿叶的俗人,却意外得了这楼顶三分静。清晨,露水把菜叶磨成薄薄的镜,照见天色、云影,也照见我尚未醒透的脸;傍晚提水灌溉,落叶随风跌进畦里,像一封封没有地址的信,邮戳是秋,收件人空着。我弯腰拾叶,总疑心自己先被谁拾起——被虫声、被暮色、被某一段无人认领的光阴。

  霜降还远,我已在心里搭好锅灶:白粥咕嘟,蒜末爆香,菜叶下去“呲啦”一声,升起的蒸汽能把窗玻璃涂成乳白的夜。谁知麻雀比霜降更心急,黑压压落满菜尖,尖喙像微型镰刀,眨眼把碧叶剪成镂空。我举竹篮站在围栏里,看它们扑棱棱飞远,像谁把一沓绿钞撒向空中,风一吹,四散成空荡荡的响。脚下落叶层层叠叠,踩上去发出脆薄的裂声,倒并不怅然——人和雀都不过借这片绿透一口气,一口而已,何必分高低。

  朋友老周便是在“空畦”那天上来的。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袖口沾星点泥痕,像刚从某条田埂赶来。我请他喝自煮的红茶,他捧着杯子却不喝,只看残留的根梗,忽然弯腰拾起一片被啄成蕾丝的枯叶,指腹摩挲叶脉,低声道:“我守了半生的田埂,到秋天,却不知谁来拾这颗秋实。”

  我懂他的“田埂”不在乡野,而在人心。二十年前,他大学毕业,背着铺盖去最偏的乡镇报到,鞋底被山路磨得只剩一层布,仍把扶贫报表写成情诗;四年前疫情骤起,物质紧张,他负责街道辖区十一万人的防疫物资,从口罩到检测试剂,确保每天早晨六点前送到检测点。最紧张那阵,他办公室的灯像一枚钉进黑夜的铆钉,凌晨两点亮,四点仍亮;困了就在车里蜷半小时,饿了啃冷面包,面包屑落在车里,像一场无声的雪。后来有人统计,他连续四十一天每天睡不到三小时。我听了只是笑:时间一旦被公共危机攥住,就像落进榨汁机,连残渣都不给你留。

  疫情退去,他又接棚改,需拆迁安置九百多户。老城区巷子窄得容不下两辆自行车把,居民诉求比巷角青苔还密。他一家一家敲门,鞋底沾满落叶与尘灰;夜里对着图纸改方案,台灯把影子压成薄薄一片,像他自己。儿子高考那天,他只在考场外递一瓶水,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秋风替他落下一句沙哑的“加油”。

  前段,干部选拔考察公示榜贴出来那天,他站在人群外,像站在自己耕过的田里,看金黄的稻浪涌向别人的粮仓——红榜上的名字陌生得像外来户,而他裤脚还沾着旧巷的泥。

  “你说,我刨了半辈子,刨到的是什么?”夜里,他端着杯子,水汽蒙上他眼角的细纹,像一场迟迟不肯落地的雨。

  我引他走到栏杆边。远处高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谁在黑夜里撒糖霜;楼下传来收废品的吆喝,短促、沙哑,却带着不肯熄灭的火。我指着那畦被啄空的菜田,对他说:“你看,麻雀叼走了叶子,却把露水的光留在我的记忆里;你送出去的口罩、签过的拆迁协议,也许结不出你想要的‘职位’,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替别人点亮了一盏灯。”

  他沉默很久,忽然笑了,像把旧锄头在石头上蹭去锈斑,露出银亮的铁色。“我懂了。”他说,“原来秋实不一定在篮子里,也可能在风里。”

  风是什么?是乡镇大娘托班车捎来的那罐新酱,封面上歪歪斜斜写着“周书记收”;是疫情卡点旁小卖部阿姨每天凌晨四点替他留的一盏灯,灯罩擦得透亮,像要把整条街的夜烫一个洞;是棚改居民搬进电梯房那天,特意拍视频给他看阳台上晒的新被褥,背景音里小孩喊“周伯伯,以后常来”,喊得他眼眶发热;更是他自己深夜开车经过空荡大街,电台里忽然放起《风吹麦浪》,他握着方向盘,在红灯前哭得像个孩子——那些无人认领的惦念,像落叶一样落进他的生命,层层堆叠,发酵成最柔软的土壤。

  而我,也在这楼顶的方寸之间,拾到属于自己的秋实:某个清晨,发现最边缘的一棵菠菜竟从麻雀啄剩的叶腋里抽出新生,嫩绿像婴儿握紧的拳头;某个傍晚,听见墙根秋虫忽然提高声调,像替我把整片暮色点燃;更是某个深夜,加班归来,摸黑上天台,闻到泥土潮腥里混着淡淡菜香,那一刻我明白:世界再大,总有一畦碧色为我留着一盏微光。

  秋去冬来,雪把菜畦涂成一张干净稿纸。我蹲在空白中央,像蹲在一年最初的序章。老周发来微信,说他申请调回乡镇,继续管那条“最后一公里”的灌溉渠。配图是一张大雪覆盖的田埂,他穿胶鞋站在雪里,笑得像一棵刚被雪擦亮的树。我回他:“继续种吧,风会记得。”

  合上手机,我仰头看雪。雪片落在睫毛上,凉得像一句提醒:耕种与收获,从来不是因果,而是并列;就像雪与春、雀与叶、空篮与满风——它们同时发生,同时完成。所谓“谁拾秋实”,不过是问:当世界把结果递给别人,你是否仍愿意把过程留给自己?若答案是“愿意”,那么,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浇水、每一次被啄空后的再次播种,都已在悄悄拾取——拾取一段无人盖章却自带光亮的履历,拾取一枚无法称重却足以让心沉下来的秋实。

  雪越下越大,我伸出掌心,接住一片最完整的六角。它在我手心里停了一秒,化成一滴水,像谁偷偷盖下的邮戳。那一刻,我终于明白:秋实从未离开,它只是换了一种更轻的方式,住进所有认真活过的日子。

《谁拾秋实》

  谁拾秋实  作者杨芳军  秋阳像一块被岁月反复摩挲的绸,从城市高空的缝隙滑下来,落在楼顶那畦巴掌大的菜田上。风把樟树碎叶吹得沙沙作响,我蹲身拨开湿润的新土,把最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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