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的“处女作”——读《亲历<青年一代>辉煌时》之忆旧
夭折的“处女作”
——读《亲历<青年一代>辉煌时》之忆旧
方鸿儒
(《亲历<青年一代>辉煌时》吉传仁著,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出版)
(余志勤先生手札)
日前购得由吉传仁先生编著的《亲历<青年一代>辉煌时》一书,拜读之下,不禁忆起我们共同的“处女作”《两封没有来头的信》之夭折往事。
朝花夕拾文青梦,抚今追昔荆棘路。“我们”者,笔者与张政明兄也。我们曾有过相同的经历:都是上海知青,都曾担任过语文教师,都选读中文专业。有着共同的爱好与追求:希冀着有朝一日涉足文坛。
1979年春,笔者退学回沪复读南市业大,政明兄则考入杭州师院。我们虽身处异地,但友情依旧,书信往来频繁。
1980年秋,时值《青年一代》创刊不久,笔者手中适有我与政明兄有关漫谈“文艺与人生”的两封通信,自以为还有点新意,于是不甘寂寞的我在没和政明兄打招呼的情况下,便贸然将其投于《青年一代》。
孰料稿件投出不久,便接获余志勤先生的回函:“《两封没有来头的信》收阅,有空来编辑部一谈,具体商量稿子修改事宜,此致敬礼。《青年一代》编辑部余志勤(1981)元月2日。”
事已至此,我只得如实相告政明兄。政明兄复函云:“今收到你六日来函并‘两封信’的原稿,稍有惊愕。我欣赏你的才气,钦佩你的胆识,但不能苟同你的‘草率’。关于那‘两封信’,《青年一代》要刊用,我并无意见,既是真言,又何畏公开呢?我的一些修改意见全部附在原稿上。如果不与你的修改稿吻合,最好一定及时寄奉编辑部,尽量挽回。”
孰料风云乍变,2月19日复得余志勤先生的手札:“《两封没有来头的信》原来准备要用的,现在看来有难处。中央发了七号文件,专门讲报刊、新闻、广播的宣传问题。在当前的情况下,看来不发这样的信为好。若修改,也就没多大意义了。不知你以为如何?原稿先退给你,有什么事再联系。请你们多多原谅。以后有合适的材料,欢迎继续为我们撰稿,此致敬礼。余志勤2-19”
我们共同的“处女作”就此胎死腹中,心中的“文学梦”尚未圆梦便中途夭折!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把握也!
然则,“处女作”的夭折并未让我们灰心丧气或止步不前。文运须得借力时运,是“锥子”迟早有脱颖而出之日。
聊可告白世人的是:时隔四年后,笔者的拙作《十年一瞬间》、《谁道人生无再少》、《永别了,老屋》、《话别“粉笔生涯”》经余志勤先生编辑,相继在《青年一代》发表。而政明兄也于1985年打入初创时的《杂文报》,且被聘为“特约记者”而成为杂文界的一位悍将。
四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要向《青年一代》深表敬意,因为四十五年前是她给了两位希冀着叩开文学殿堂大门的文学青年以微茫的希望与自信的力量,要对余志勤先生深致谢意,因为是他给了正在到处污泥,充满荆棘的土壤中艰难跋涉的我们以新路的指引与热诚的鼓励。
四十五年后的今天,我们尚可问心无愧地说:我们挣扎着坚持了下来,顽强地突围了出来。抑或那些带刺的文字于它人不足为道,但于我们自己则是“心灵的产儿”。它的一经出世,便证明着新生命的诞生,新思想的活泼!
附:两封没有来头的信
鸿儒兄:
你的来信,我反复读了多遍,我的心都快被你燃烧了。你实在应该去做李卜克内西那样的演说家。这绝非溢美之词,而是对你由衷的钦佩。怀着同样急切的心情,给你回信。
你被南业大录取一事,全在意料之中,不必过多伤感。人处逆境,或则激流勇进,或则悲观沉沦。我以为你绝不会哀叹命运多舛,尽管你的工作环境不甚理想,但总算获得了一个学习的机会。缪斯女神对人们是一视同仁的,你完全可以而且必须去叩响地狱的大门。
你近来似乎太孤独了。这样的自我折磨近乎残酷了。我深知你内心的悲苦,但叱咤风云的时代毕竟已过去,何必再去追忆它呢?忘了它吧。你推崇屈原,这我理解。然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难道非得投汨罗江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吗?
十多年来,我们过的是一种超自然的精神生活。那种现代赫拉克利特式的苦行主义,几乎把我们弄得“人不成其为人”。然而,要寻找一种新的精神寄托,却又迷惘起来。马列主义的信念危机,大家都这么看,我也不例外。
批现代官僚主义一事,出于何因,我无从深究。但似乎感到批是批了,那官僚主义的影子却依然随处可见。中国国民从来少一种生气勃勃的民主精神,而没有这种整个民族的进取性,官僚主义又何能反得了!赵丹先生临终前曾有一篇短文见报,想必你早已读过。那可谓是一篇批官僚主义的战斗檄文了。可惜的是临终前的呐喊,尽管有力,却也应者寥寥。倘若不在弥留之际,恐怕连这地底下回升上来的声音我们也听不到了。
另外,请你注意刘宾雁的一篇文章(见去年第5期《文汇增刊》),写的是四川见闻。像他这样冷峻、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也做起官样文章来了,想见中国文坛是多么无聊!
但对你新近崇尚的“超现实主义”,我却茫然无知。能否给我介绍几本有关这方面的书,我是极愿拜读的。如果与我的信念合拍的话,我倒愿意成为你的“同路人”。我的意见是:只要够味,什么样式,什么风格流派都行。还真没人敢写这样的大作呢,有敢写的也未必能见诸于世。对你,我是绝对相信的。你大胆写吧,我将是你的“超现实主义文学”的第一读者。出于朋友之心,我也想劝慰一句:不要忘记人民,不要怀疑人民——人民是滋育文艺的父母。你的热,你的血应贡献给人民。“为人民而生,为人民而死”,应该是我们永恒不变的信念。你不会说我“在唱高调”吧?
你对我的赞许,实不敢当。我自己深知,我选择文学之路,实际上是选择了一条最危险也最痛苦的路。但我既已选定了这条路,决不甘愿回头了。苦于学习,还不能马上搞大部头,三五年以后一定为之奋斗。
近来很爱读诗,企望补上这一课。我以为大凡一部好小说都能做到“意深、情真、幽默、诗化”。这四方面我都欠缺,但语言“诗化”这一条尤欠修养。我的学写诗就是想克服这一缺点。这些愚见不知对不对,望老兄不吝指教。随信寄上几首仿泰戈尔的小诗,算作赠言,亦请批评。
关于爱情的那段议论,我很欣赏。尤其是那句“爱情的萌芽和果实都是令人痛苦的”,真是一反俗见。不过我并非高尚的人,你与我相处那么长时间,难道还不清楚吗?早在黑龙江兵团时,我曾和我的一个学生恋爱过。在湖州长兴时,也曾接触过两个女性,她们都很美。其中之一,至今还很留恋。爱情偷偷地来到我的身边,又悄悄地告别了。弹指间已三十出头,还没找到一个理想的伴侣。有时想将就一下,又觉得爱情好像随意不得,只好随缘。是的,我爱祖国和爱女人的热情同样炽烈。我希望我的祖国像女人那样可爱;我也希望我们爱的女人像祖国那样秀美。生活是一杯美酒,生活又是一杯苦水,两种味道我们都已品尝过了。
顺致
笔安!
政明1980-10-12
政明兄:
尊札并小诗拜阅,搁置多日方复,只因无事可告,乞谅!
自被南业大录取后,学业并无多少长进。加之“专业不对口”(有人以为:所谓“四化”就是“革命化加数理化”),世人自另眼相看。本来日子就过得勉强,如此折腾,听课的兴味便荡然无存。一晃半年,大考将临,聊以应付而已。
本学期的马列哲学课尤令人失望,讲者无味,听者无劲。早在高中时代,我就自学过艾思奇的那本教材。孰料十多年后的今天还是“它”!书本上红红绿绿的直线曲线都快把书涂花了。偌大的中国,被人誉为所谓“科学的科学”倘若就此独家经营,则我们的精神世界是否一贫如洗了?
班上同学,思想倒颇为活跃,大至宇宙万象,小到家庭琐事,无所不谈。或许都是十年动乱过来人,故愤世嫉俗者有之,看破红尘者也有之,但彼此间大多好像很隔膜、很警惕。
前些日子,偶发联想,涂了篇杂感《说“人”》,以为“社会上的人大概有两种形象:一种是狡猾的猴子,另一种是凶恶的猴子,两者都尚未进化到‘裸猿’。人类似乎又回到了它茹毛饮血的洪荒时代,掉进了兽性本能的陷阱而不能自拔。动物间的相互残杀,本无‘道理’可讲,不过出于本能,为了生存。而‘人’之抢食,则有‘纲领、学说’。倘若认真计较起来,恐怕得出为世所不容的结论。”人生之悲哀莫过于清醒时的有话无处说,不知人生归宿究在何处!
去年年底,我曾莫名地步入礼拜堂,跪倒在耶稣基督的圣像前。然而我尚未祈祷,便退了出来,觉得实在太过荒唐,有违信仰!我颇为痛苦地拷问着自己的灵魂——你可以向小市民的庸俗习气挑战,也可以诅咒眼下种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但你还欲向唯物主义宣战么?如果我们在灵魂深处抛弃了“唯物史观”,那么我们岂不真的倒走了人生的路!大块大块人制的石头已把我们压得喘不过起来,我们怎能自己再亲手加上一块呢?
说到“超现实主义”本不过是外国现代派的一个流派。而我之鼓吹,亦不过纸上谈“文”而已,并无理论见识,更无创作实绩可奉兄指教的。抑或即便有,大概也只有去西方自由文坛发表了。中国的文坛,三十而难立,几起几落,始终囿于所谓的“革命现实主义”,承受着政治的重压。如继续此行,恐怕难有杰作问世。赵丹的呐喊好比投向文坛的一把利剑,虽很锋利,但亦稍纵即逝了。或许我太悲观了,但现实就是如此,亦只能作如是观。
你劝我忘掉那“革文化命”的年代,兄是用心良苦。对那已逝的岁月我不敢也不想妄加评判。但我清楚:人生的路是自己走过来的,并没谁强迫过我。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真的那么容易忘却,我们是否倒成了阿Q的子孙了,是否也太轻贱了自己?当代中国青年的命运是很令人感慨万分的。十年动乱期间被运动,上山下乡被放逐,还被诬为“文盲加流氓”的一代,真是岂有此理!但我还是深信:社会进步,人类民主,终要靠有志青年来实现。
随信寄来的仿泰戈尔小诗欣赏多遍,颇有味道,其中不乏兄对爱情的自我体验和对人生的哲理思考。白居易对诗的看法是:“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大概诗要讲究感情真挚,语言优美,声韵响亮,意境深远吧。
“爱情”是文学创作的三大“母题”之一(另两大母题是:死亡与战争),也是当代中国青年最为关注的话题之一。社会在变,爱情观自也会变。我尝过爱情的苦果。在北大荒时先是和一位地委组织部长的女儿谈过恋爱,但终因有缘分却少情分而分手了。后又和一位哈尔滨女知青相交,又因彼此志趣不同而拗断了。
失恋后的我虽深感苦闷与失望,但对爱情并未失去自信。就在流言蜚语几乎要把我击倒时,她来到了我身边,给了我重新挑战生活的勇气。她,就是我现在的爱妻。在我体会:只有灵犀相通,情投意合的爱情,才值得你为之拼却一醉。
是的,国门似乎是打开了,却亦只开了条缝,能让你睁眼看世界了,却难以敞开心扉呼吸自由的空气——我们只能“等待”!
此颂
秋安!
鸿儒198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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