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湖鹭影
雪湖鹭影
雪霁翌晨,狂风犹如脱缰的骏马,在狭巷中横冲直撞,激荡起尖锐而细腻的嘶鸣。流感如同潜行的刺客,将我的身躯变为囚笼:喉咙干燥似沙漠铺沙,每一次吞咽都似经历一场折磨;头痛欲裂,仿佛冰锥在太阳穴上顽固雕琢。沉睡至午后,窗帘缝隙筛落的日光,苍白如无情绪的宣纸。若非妻子细语如石子投入沉水:“去湖边漫步吧,雪景不待人。”我或许将与床榻纠缠至黄昏,任由自己沉溺于病痛之海,心生阮籍穷途之寂寥。
捧一壶沸腾的热水,暖意如温柔的手掌,自手心蔓延至心底。我们骑车出发,链条在冰寒中叮咚作响,为这寂静的冬日敲打出节奏。雪后的湖泊,宛若天地以净布擦拭过的巨大琉璃,蓝得纯净,静得深邃。岸边枯草覆雪,草尖顶着晶莹剔透的“盐粒”,在稀薄的阳光下默然伫立,仿佛世间喧嚣都被大雪掩埋,只余下细微的宁静。
行至中途,一道白影自芦苇中骤然跃出——白鹭!它非但未飞,而是似从苍茫之中析出。雪白的羽毛在斜阳下熠熠生辉,宛如将晚霞撕碎,以月华为线,精心编织而成的华服。长颈弯成优雅的“S”形,铁青的长腿似两枝修长竹枝,轻触水面,激起一圈淡淡的涟漪,那涟漪便是它在湖心谱写的一首无声诗篇。它翩翩落于湖畔,单足立,另一足蜷于腹下,宛若一尊精雕细琢的白玉雕像,其收翅的弧度似经自然精心计算,增之一分则显笨拙,减之一分则失轻盈。妻子微笑:“看它,宛如恼怒的雅士,独在此地生闷气。”喉间的焦灼,竟被这笑意悄无声息地化解,仿佛冰封的河面裂开一道缝隙,渗出春水的暖意。
白鹭似有所觉,却无惊慌之色。它微微转头,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盛满了一个冬天的沉静与智慧,审视着这片雪后的净土。忽然,它长喙如钳,探入浅水,再抬起时,已捕捉到一尾银光闪烁的小鱼。喉颈轻颤,食物入腹,动作优雅,连进食都带着舞者的节奏。古人云:“白鹭儿,最高洁。毛衣新成雪亦敌,群鸟喧哗独凝寂。”此刻冰湖上的身影,正是诗中那份孤高与淡泊,在这片萧瑟天地间,唯一跳动的生命音符。这份风骨,令我联想到那位“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虽无孤舟,那份超然物外的静默,却如出一辙。
游客的喧哗声突然响起,犹如粗鲁的剪刀,剪破了这片宁静的绸缎。白鹭振翅高飞,双翼展开似雪色云霞,流线型的身躯划破寒风,向南飞去。其姿态轻柔如散文诗,翅尖掠过水面,激起的水珠在夕阳下化作满天金粉,那是它留给天空的最后一抹绚丽。我们绕至西岸,夕阳正为远山镀上金箔,湖面波光粼粼如熔化的琥珀。那只白鹭,竟去而复返,静立于一片薄冰之上。逆光中,它的轮廓被勾勒出柔和的光晕,仿佛与天地同呼吸,化为了一个有形的梦。
我们屏息,不敢再打扰这份默契。它久久凝视湖心,是在等待一个古老的约定,是在回味一个独知的梦境,还是在倾听冰层下水的低语?郭沫若曾叹:“白鹭实乃一首诗,一首韵在骨子里的散文诗。”此刻我方领悟:这雪中之鹭,不仅是自然的杰作,更是精神的象征。它让我想起严子陵富春江垂钓,钓的并非鱼,而是山水之间的自由与超然物外的清高。眼前的白鹭,立于冰面,立于寒风,亦是在垂钓一份属于它的、不为外物所扰的从容。它以优雅对抗严寒,以从容拥抱孤寂,以静默诠释生命。
天色渐晚,我们转身离去。最后一次回首,白鹭依然立于冰上,如一个永恒的标点,镌刻在雪湖的暮色里。它的孤独与壮美,已深深植根于我心,成为这个冬日最抚慰人心的诗篇,每当回忆,便有暖流从心底涌出,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风霜。那病痛的折磨,此刻回想,竟成了遇见这份壮美的机缘,仿佛一场“塞翁失马”的遭遇,失去的是身体的安逸,得到的却是灵魂的片刻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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