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石为诗——参观扬州个园

　　叠石为诗

　　——参观扬州个园

　　秦立河

　　叶圣陶先生曾以“亭台轩榭的布局、假山池沼的配合”概括园林之妙，这让我总想起《园冶》“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句子。退休后游扬州，久闻个园以“四季假山”名动天下，那用石凿写就的“诗行”，自然不容错过。

　　八月的骄阳烘烤着瘦西湖岸边的垂柳，瘦西湖的荷香混着垂柳冠里的蝉鸣，在溽热中蒸腾——暑气越浓，那草木清气越显鲜活，倒像是盛夏把“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诗意，都酿成了此刻的醇香。

　　个园的入口藏在扬州东关街的市井叫卖声里，一脚踏入月洞门，仿佛穿过时光的水纹，市井的喧嚣骤然被隔绝在粉墙之外，只剩蝉鸣与风穿竹叶的簌簌声。这座以“个”字得名的园林，取“竹”字半边之形，更暗合“月映竹成千个字”的意境，而真正让它名动天下的，是那座将四季风光浓缩于一园的叠石奇景。

　　穿过抱山楼的回廊，眼前的景致突然被分割成四个既独立又相连的空间，如同展开一轴四叠的水墨长卷。这便是个园的灵魂——四季假山，造园者以石为笔，以土为墨，在不足三亩的庭院里，竟画出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光阴流转。

　　站在春山脚下，最先闯入视线的是十几株新竹，竹下散布着十几块笋石，石色浅黄，顶端尖尖的像大地刚解冻时，不经意间探出的新芽。那洁白的石质，带着一种微凉的润泽，仿佛是春天第一场春雨洗过的颜色。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石笋上投下细碎的斑驳的影子，风一吹，竹影晃动，石笋仿佛也跟着摇曳起来，真有几分“春江水暖鸭先知”的灵动。用静态的石笋搭配动态的竹影，让“春”有了生长的节奏。石笋尖尖向上，新竹疏朗挺拔，造园者许是想让春山不仅有“春江水暖”的灵动，更藏着“生生不息”的期许？

　　转过一道月洞门，夏山的清凉便扑面而来。太湖石堆叠的山洞像被巨斧劈开的岩壁，山石层层叠叠，洞穴幽邃，曲径盘旋。有瀑布如白练从山洞顶端洒落，注入池中，激起细碎的水雾与泠泠的清响。那圆润饱满的石头，仿佛充盈着夏日丰沛的雨水和旺盛的生命力。藤萝披拂，青翠欲滴。洞内光线昏暗，只能借着从石缝透进来的微光摸索前行。脚下不时踩到圆润的卵石，耳畔传来潺潺水声，洞内石壁湿冷如浸过泉水，指尖触到石缝间渗出的凉意，与洞外骄阳下的燥热一对比，竟生出“一步入秋”的错觉。待从另一侧洞口钻出，豁然开朗：一池碧水映着广玉兰的浓绿，几片睡莲静静浮在水面，方才的闷热仿佛一场幻觉。

　　秋山是最费力气的。黄石堆叠的山峰像一头蜷伏的巨兽，赭黄、苍黄的石头仿佛是秋阳渲染出的沉郁与辉煌。山势挺拔，峭壁如削，洞谷幽深，路径更为崎岖险仄。石峰棱角分明，线条刚劲，像经岁月打磨的筋骨——造园者许是借这“秋山之刚”，暗喻人生历经盛夏后的沉淀与坚韧？登顶时恰逢一阵风过，满山的乌桕叶沙沙作响，抬头望见湛蓝的天空被石峰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突然懂得为何古人说“秋气肃杀”，原来连山石的棱角，都带着秋日的刚烈。

　　宣石垒砌的冬山静卧在南墙之下，莹白的石体仿佛带着未化的雪意，又像是凝结了月光。叠石师傅巧妙地将其堆砌成一群雪狮的模样，或蹲或卧，憨态可掬，却又无声中透出凛冽。墙上有数处通风孔洞，风过之时，便发出呼啸之声，是谓“风音洞”。你站立山前，眼中是皑皑“积雪”，耳中是呼呼“北风”，虽在盛夏，周身却仿佛感到一丝寒意。最妙的是冬山与春山的暗合。宣石铺雪，蜡梅含苞，却偏以漏窗引春山竹影——这“藏”与“露”的巧思，莫不是造园者在说：萧瑟从非终点，希望总在暗处生长？我试着从漏窗向外望，窗框里的竹石恰好构成一幅天然的小品画，画里是春，画外是冬，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站在哪个季节里。

　　离开个园时，午后的斜阳正照在这粉墙黛瓦上。手里攥着被汗水浸湿的门票，脑海里反复闪现的却是那些石头的模样：笋石的嫩、太湖石的柔、黄石的刚、宣石的洁。个园像一位严谨的匠人，用最直观的方式展示了江南园林的“形”——如何用叠石、理水、植木的组合，在有限空间里复刻自然山水。那些精心计算的比例、恰到好处的留白、移步换景的巧思，都让我对“虽由人作，宛自天开”有了最直观的理解。

　　回望这座静谧的园子，恍然有所感悟：当年园主人聚石为山，所追求的或许并非只是奇景的罗列。他将对生命的过程体悟，全都凝注在这坚硬的、似乎亘古不变的石头之上。春的萌动，夏的繁盛，秋的丰稔，冬的静寂，乃至那呼啸的风、流动的水，远不是他心象的投射。在这里，石已非石，它是凝固的时间，是物化了的情感，是中国人内心深处那与天地万物和谐共生的情思，是用石头堆叠起的一首隽永的诗。

　　作者简介：秦立河，男，河南睢县人，1983年毕业于商丘师专中文系，退休前任职于濮阳市油田第十中学，长期从事初中语文教学，中学高级语文教师，现已经退休。连续两年获得《河南思客》优秀作者。中原油田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