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幽香远
雪落无声幽香远
耿海
不知道该怎么来写我的恩师——杨秀实?!
时间过的真快,当我们还没看够超短裙的盛夏,悠然觉得就来到了初秋,秋分已起,尤其是天上再飘着些朵朵白云,好多人都是莫名地忧伤起来。
杨老师真是老了。他属鼠,36年出生,今年已虚90岁了。我从82年认识他到今年已经整整42年了,我作为一个单枪匹马闯荡山城的外来户,试问:在平日浮躁的承德文化圈,还有谁会记起那个中等身材,笑起来非常可爱的文学作者保姆——承德市文联作家、原《热河》杂志编辑杨秀实。
谁也不会年轻很久。回忆起来,我是在82年冬天认识的杨秀实老师。记得当时由我的好大姐——同在市文联的宋新月带着我来到当时承德市文联所在地——翠桥小学后边的一座日式建筑——“棺材楼”。据承德文化学者尹忠老人讲:当时建造这座楼时由于外形像棺材,所以工匠们戏称棺材楼。但在这座名字并不吉利的楼里我却结识了影响我一生的恩师杨秀实老师,开始了延绵半个世纪的师生情。正是他把我引向文学之路。那次温暖的遇见,是我叩开文学大门的永恒记忆。不曾忘记,不会忘记,也不敢忘记。
在承德文学界,提起杨秀实,总让人想起夏日的清风和冬日的暖阳。杨老师的父亲是承德市非常有名望的市长杨趾麟。六十年代初,他父亲有幸曾与来承德视察的共和国副总理陈毅元帅在避暑山庄的烟雨楼对弈围棋,杨老师就以此创作了一篇流传甚广的散文作品《风流传千秋》。并从此奠定了他在承德文学界的地位。
在承德的文学舞台上,文人众多,群星闪耀,不得不说,杨秀实老师,便是耀眼的一颗。他浪漫多情又才华横溢,他是淡薄而潇洒的人,文字漂亮诙谐,恰如其貌。人品也好,即与人为善又与世无争,是个优雅而纯粹的人。朴实亲切,容易让人接近。人们能够敬佩他,不仅因为他的博学多才,满腹经纶,还因为他的清高——是真名士自狂狷。杨老师的清高是有底气的清高,清高中透露的是他的真自信、真性情、清高的有趣,清高的可爱。宁学李逵骂街,不学宋江磕头。他的“清高”,相比一些人的道貌岸然、言不由衷、阳奉阴违、两面三刀要可贵的多,可爱的多,这是众多承德文学圈儿人有目共睹的。犹如陈丹青所言:活在今天,你得足够无耻和勇敢,做一个优秀的机会主义者,但他偏不。他会与那些偷奸取巧的人背道而驰。对此行为,他用他那“杨氏幽默”表示:没错,我虽看不惯,但我爱这个操蛋的世界!
正因为他的与众不同,让杨老师成为承德文学界的“另类”。不信你现在跟活跃在身边的文学爱好者提起杨秀实,大多数人肯定会摇摇头说:“没听过”。他渐渐成了需要“考古”才能发现的存在。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却通过文学结识了杨老师半个世纪,才显得尤为珍贵——就像在时光的沙滩上捡到一枚埋了很久的漂流瓶,打开瓶子,才能看到里面令人惊喜的内容。此刻想起王朔文章里那句“有些人呢,总有一天会变成念想”。真的,我与他的年龄相差近30岁的距离,但我依然在与他的交往中读懂那份对生活的热爱和温柔。
对一个人,知人知面,也许还能做到,但要知心那就难了。有人说:“文人相轻”,但在杨老师身上没有半点影子,对身旁那些自封的“大师神手”,他只是用他那标志性的表情一笑了之。记得有人说过,杨老师“人淡如菊”,我以为,这是深知他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
至此,不由的又让我想起第一次和杨老师相见的场面。真的很惭愧,就一个刚入伍两年的新兵蛋子,没带任何见面礼和文学作品,双手空空如也去拜见老师,他不但没有丝毫不悦,见我穿着军装冷得面白耳赤,用桌边煤火炉上冒着热气的水壶,为我冲了一杯红糖水让我暖身,他穿着中式棉马甲,在铺着木地板的办公室与我促膝长谈,我环顾四周,觉得他真的是坐拥书城,屋里转圈儿的墙壁前都有书橱,里面整齐的排列着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屠格涅夫《父与子》、《猎人笔记》,里戈理《死灵魂》、《钦差大臣》。当然,呈现最多的还是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的作品,从《高老头》到《欧也妮葛朗台》几乎全部作品文集。
杨老师把巴尔扎克看成是自己的外国“老师”,就像国内一著名作家所言:读巴尔扎克,才明白不幸,是天才的进身之阶;信徒的洗礼之水;能人的无价之宝;弱者的无底之渊。无比的崇拜,让他成了一位真正的巴尔扎克迷,用当下最流行的的话说杨老师是个纯正的“巴粉”。
时至今日,当年那一杯甜甜的、暖暖的红糖水还让我记忆犹新,让我贴心、暖心,润心,回味无穷。
人活一世,喜欢最大。
因为喜欢,80年代初,在杨老师位于大佟沟佟山二坡好像城堡的家里,则经常聚集着热爱文学的群体,类似现在时髦的文学沙龙。这其中,我与师兄刘朋因当时都是“光棍”身份,就更成了佟山二坡的常客。到了今天,想起来也是快意无穷的事,却已成为一个永远的昨日梦了。你写梅花我写松,认知尽在不言中,你前行的路要有人为你执灯,也要有人为你撑伞。就像我的师兄刘朋写的《我的团座小师弟》里叙述的那般,当我忐忑不安的把描写家乡人文的短篇小说递到他手上时,不知水平如何?但结果出人意料,杨老师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亲自为这篇作品创作题图。小说推出后一炮而红,并获得《热河》杂志小说大赛一等奖。接着,我的又一篇小小说《寻找太阳的女孩》被《热河》杂志评为第二届热河神笔奖,后被中央电视台文艺部导演叶怀仪老师拍成微电视短剧。也许是因为这些作品带来的好运,当年我便考上了军校去北京读书,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年北京军区从二十四军就录取了两名新闻专业的考生,我有幸成为其中之一。
人生旅途中,你若有一位能为你的成长指点迷津的老师,真是一件幸运的事,而在与他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交往中我不断得到人生的启迪,那无疑更是一件万幸的事,于我,杨秀实老师即是,他是托举我的伯乐。
恩师杨秀实是一本大书。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的淡出了承德文学界。但他又是一个从未被遗忘的灵魂。文字真的是一种性灵,而不是工具,他默默的独处着,他的躯体与颇有“巴粉味”的语言伴着他在住宅楼里蜗居着,他现在真的成了有酒学仙、无酒学佛、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潇洒应倾鹦鹉盏,风流才见自由身的日常生活了。
无欲的生命是安静的。文字响当当,做人静悄悄。即将跨过90岁门槛的杨老师,他做的、想的、爱的、恨的都体现他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鸡在树上》里。面对逆境的工作,累心的家庭,我问他长寿的秘诀是什么?他散淡的说:就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的这一观点恰如人类长寿记录保持者、法国老太太让娜所说:长寿的秘诀在于“不跟傻子置气”,“记着甜的,忘了苦的”,并始终保持对生活的热爱。忍得住寂寞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尊严。他戏说自己现在是风烛残年,苟延残喘。但他现在还是思维敏捷,幽默依旧,风趣亲和。
在我的印象中,他始终是特立独行。在把我们这些业余作者当自己孩子对待的刘姨去世后,杨老师还上演了一出优美的“黄昏恋”。恩师是个浪漫的性情中人,我们的每次相聚,我和刘朋师兄总是“不怀好意”的问过他几次:有没有女朋友?他总是像小品《不差钱》里的小沈阳般含糊其词、模棱两可地说:有,还是没有哇?他觉得:执手相看泪眼就满足了。在他第二段“黄昏恋”中那个灵魂的契合加生理喜欢的鲜族名门二代生命垂危之时,她是在恩师用小提琴拉着《安魂曲》中往生的。这仿佛在印证着像蔡澜一样的人生状态;床头有书、桌上有酒、屋里有女友。这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事,就是假装正经的过完一生,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西方谚语云:一个老人是一部书。现下的杨老师像一只倦鸟归林,整日在大佟沟七号楼的一小单元里隐居着,当一颗平常的心尘埃落定的时候,记忆的浮萍会若有若无的闪现,我时常自问,他为何那么留恋大佟沟?那里是否留有着几代人的气息和老宅的味道,还是保存着哪些不为人之的秘密?可能除了他自己,别人就不得而知了。余以为他只是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的活着。
喜欢,是对抗人生苦难的解药,别把“喜欢”弄丢了。书,是作家辛勤耕耘的最终产品,而书柜则是这些产品的归属。你不会想到,那双能拉中外小提琴名曲的纤纤玉手,会亲自动手用纯木匠手艺,打造出一组上明下暗的藏书柜,从它诞生之日起就一直陪伴杨老师到如今。上帝为他关上了一扇文学的门,却又打开了一扇书法的窗。不知不觉之中,他自成一派的“杨氏”书法有了长足的长进。而他最爱写又写的非常不错的就应该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莫属了。他也实在,有人向他要字,他不仅认真完成,还非裱好送给人家方才满意,问他为什么?他说,裱完了人家就不容易弄丢了。呵呵!
我不止一次地问他为什么不写小说了,他解释说,江湖的规矩是:人走茶凉,默契散场,不要问,问就是不懂规矩。现在不写的人,据我了解,不是文枯才尽,也不是人家没有才华,不爱了,就放下了,像我熟悉的承德市文学界的扬天林,新闻界的李晓星,诗歌界的薛晓雷……是江郎才尽了吗?不,是累了,不为名利所累了,不爱了就放下了。一句不爱了,像蜡烛泪干,想写就写,不想写就算球,很简单。放下是明智的选择。作家“作”而已,作不下去就上岸观火了。在这“下笔如有鬼”的年代,满大街的作家诗人,让人们都羞于承认曾经写过作品。
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因为当下这坛那界,本质都是名利场,都是苟苟营营、人性的战场,也曾都是“瘟疫青年”。多么著名的作品没几年都灰飞烟灭,A1出来更加心灰意冷。在这个少年比成绩、青年比收入、中年比子女、老年比寿命的年代,人生不需要意义,人生需要的是有意思。自己的故事自己留着就好,说浅了不感人、说深了没人信、说多了就成了笑话……健康活着就是最好的成功,正如我的兄弟祥子所言:自己快乐不耽误别人幸福!
浮名已付东流去,笑指青山是故人。当是年老体衰,杨老师每天活动的范围极限于大佟沟几十平米老宅里,他终日在屋里踱步、看球赛、写书法,真的是繁华落尽皆过客。孤独是永恒的,人生自古是独行,他每天凝视着窗外那喧闹的市井街道,屡发一番楼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他在回忆什么?是等一场花开,还是盼一场雨来。据他二女儿文眉讲,杨老师再没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就把他70多年用心、用情书写的近千万字文稿付之一炬,非常之可惜!但愿往昔随风,一切清空,且停且歇且随意。他曾悲伤地对我说:你们的日子是按年过,我的日子是按天过,还不一定会有明天!这是一个古稀老人正常的悲观。他也曾嘱咐最喜欢的二女儿文眉,将来有一天与其全身插满管子熬着,到不如嘎嘣有尊严的往生。据说杨老师很感叹英国首相丘吉尔逝世时的景象:手指夹着哈瓦那雪茄,桌上摆放着法国香槟,爱犬蹲在一旁,壁炉里火烧的正旺,他“躺在安乐椅上长辞而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啊!
既要活的尽力,又要活的尽兴。当我问他每周一从大学城二闺女家来大佟沟是坐公交还是打的时,他轻松的说:骑电动车、风流!一个90岁耄耋老人还把骑电动车说的如此轻松,形容如此风趣,啧啧!这就是我往百岁走的恩师啊!
虽然我们说他是个“巴粉”,但他还是推崇的是我们的唐诗宋词以及众多历史名著。他曾形象地和我说:外国人想翻译《红楼梦》纯粹扯淡,中国与他们的生长和文化环境完全是两个世界,外国人永远弄不明白和理解不了。就像俄国人把成语“胸有成竹”译为心里长着一根成熟的竹子一样。他们怎么能懂拥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国文化。
当我退休闲赋心血来潮,附庸风雅地写了一篇散文《在承德怀念承德》让老师指正时,他通篇看完深思片刻后说:嗯,挺好,有文学的味道!只不过他的声音没有当年宏亮了。
山中常有千年树,路上难逢百岁人。我想杨老师应该最为喜欢苏轼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似一粒深藏在山城大雪里的沉香,像“雪中春信”般自顾自怜散发着悠悠的味道。
借用著名诗人藏克家老先生写给友人的一首诗作结吧:
万类人间重与轻,
难凭高下做权衡。
凌霄羽毛原无力,
坠地金石自有声。
2025年9月10日晨教师节于承德市大佛寺北听竹斋
作者简介
耿海,男.河北省唐山滦州市人.1963年10月生,1980年12月入伍,中共党员,北京某军休所退休干部。
在部队服役30多年,历任战士、宣传干事、北京军区第266医院政治处主任、北京军区第263医院党委书记、政治委员。19岁加入承德市作家协会,2005年当选为承德市人大代表,承德市郭小川研究会名誉会长。先后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四次并在国内外媒体刊发文学及新闻作品千余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