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门湾的秋声
漩门湾的秋声
作者:王照勤
九月十一日,暑气忽然退到海平线之外。天把光揉得极轻,像给玉环岛披了一层湿凉的绸。沿着那条被风磨亮的海堤一路向南,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把方向盘交给直觉——它说:去漩门湾,去水天相接的地方。
车停在湿地公园门口,一扇木色大门低调地嵌在芦苇深处,像谁故意把“辽阔”藏进袖筒。刚踏进门,风就先声夺人,带着潮湿的咸与草籽的甜,把胸腔里最后一点尘埃也淘洗干净。我愣愣地想:路途劳顿,原来只为让肺叶回到童年。
乘观光小火车缓行,首站便是科普馆。厅堂明净,一只白鹭的标本悬在屋顶,翅膀展开,像随时要冲破玻璃,把外面的海色叼进来。伸手想摸,却只抓到一团自己的呼吸。工作人员笑说羽毛上那层“水汽”是喷胶造的假。众人哄笑,我却忽然感动——原来“真”与“假”之间,只隔着一层愿意相信的薄雾。
登楼见青灰石屋静立角落,块石垒砌工整,隙间积着旧年尘灰。凑近细看,石块与石块之间嵌着上世纪的汗碱,仿佛听见凿石声顺着纹路滴答作响。遥想当年先民放岩炮、抬巨石,胼手胝足方筑得安居之所。旁侧陈列的龙舞鱼灯,红绸金线虽已黯淡,仍鼓着腮帮子要腾空。非遗的锣鼓在心里远远近近地敲,把三十年来走失的乡音一次喊齐。原来记忆也会候鸟般归巢。
出馆,天地忽然被水色撑开。石华桥如一条倒扣的琴,廊柱是弦,风是拨片,弹得桥下芦花沙沙成韵。扶栏俯看:水网把滩涂切成一片片碎镜,云在镜里跑,鱼在云上游。十六七平方公里的水面上,浮光跃金,底下藏着另一个熙熙攘攘的世界——四十九种浮游生灵自在游弋,草虾、鳙鱼穿行水藻间,过着专属的悠然日子。这水因了看不见的热闹,愈发显得沉静而渊深。
转至“雨中听荷”,荷叶已卸了浓抹,留下一圈淡黄的“镜框”托住天空。几枝残荷斜倚,像老画师不肯搁笔的写意,瓣脉里仍燃着粉意,却不再为任何人盛开。塘边女孩伸手又缩回,喃喃说“舍不得”。我懂——她怕一折,秋天就会从断梗处漏光。举起手机,却只是把镜头对准水面,让残荷与倒影互抱,替我把“无常”拍成“永恒”。
日头西斜,风忽然换了腔调。那粉黛乱子草就在水湄铺开,像晚霞失足跌进人间,摔得粉碎,又被人间温柔托住。说它是粉,却又掺了紫的梦与白的烟;远望如九天打翻胭脂缸,又似大地在秋凉里生出的暖梦。我们一头撞进这片绯色的雾,发梢、睫毛、鞋底瞬间沾满细小的胭脂。风一掀,草浪推着我们跌跌撞撞,像要把我们推回少年。有人大喊:“别踩疼梦!”声音一落,四野俱寂,只剩草穗互相摩挲的私语。
蹲下细看,紫叶狼尾草在粉雾里沉着脸,像老管家守着一场盛大的私奔;千日红则梗着脖子,把最后一瓣红举过头顶,像要给天空别一枚发夹。更远处的芦苇已白头,低头在水面照见自己的老年,却照不清水底那些悄悄迁移的鱼群——它们把漩涡当成邮筒,寄出一路的鳞声。
忽有白光切开粉幕,几只白鹭掠过,翅尖挑碎一天宁静。它们收翅落在浅滩,缩成一枚枚雪色的逗号,把湿地这篇长文悄悄标点。紧接着,一群绿头鸭划水而来,身后拖出长长的省略号,像要替我们省略人间所有注解。屏息——远处暮色里,两只黑脸琵鹭正用黑勺般的喙扫水,一铲一甩,整个滩涂便像被调音师拧紧了一根弦。再高一点,一只东方白鹳独立,黑翼白身,像一截被浪冲上岸的晚唐诗,冷峭而孤绝。
十年前的它们,只肯把这里当驿站;如今,它们把家谱直接插进泥里,让羽族的人口从一百二十五翻到三百一十。数字背后,是人类把“对不起”写成“谢谢你”的漫长修正。低头看见自己映在水里的影子被涟漪揉碎,又在一阵风中重新拼合——那一刻,我也成了被修复的一部分。
天色愈沉,风里渗出一点凉。起身返程,粉黛草在身后合拢,像剧场落幕,演员与观众一起归于黑暗。回头最后一眼看见:水、草、鸟、人,四条地平线悄悄重叠,把“漩门湾”三个字写成一枚湿润的印章,盖在即将升起的月亮上。
此后多年,仍会想起那个傍晚——想起荷叶边缘的焦黄,想起石屋缝隙的汗碱,想起粉草浪里失声的少年。原来所谓旅行,不过是把世界的一小片温柔偷偷揣走,让它在日后的钢筋森林里,替你悄悄发芽。而漩门湾,仍会在原地,把芦雪一层层铺厚,把月光一寸寸泡软,等所有迷路的孩子,沿着水声,找回自己的倒影。
他日当再访,看春草勃发,听雨叩荷盖,望芦雪漫天,更要候冬羽南迁,与翩然来客隔水相望——那该是湿地最鲜活、最教人牵挂的模样。
转身离去时,将纷披花草、荡漾水光与万千生灵的自在热闹留在身后。它们什么也不需要,只是存在着,便成就了这玉环漩门湾最盛大、也最安宁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