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体山阿《自祭文》
托体山阿《自祭文》
方鸿儒
陶渊明(约365—427年),名潜,字元亮,别号五柳先生,卒后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今九江市)人,出身于没落士族家庭,自幼修习儒家经典,爱丘山,有猛志,不同流俗。二十岁后开始游宦生涯,做过江州祭酒,彭泽令,徘徊于仕耕之间,最终厌倦官场,心灰意懒而辞官归隐,被誉为“田园诗派之鼻祖”。
宋文帝(刘义隆)元嘉四年(427年)九月,即诗人逝世前两个月,是年诗人63岁,沉疴不去,即将辞世,回望人生,一咏三叹,托体山阿,自我祭悼,“出妙语于纩息(弥留之际的呼吸)之余”(苏轼语),是为临终绝笔。
祭文开篇便奇笔构想临终情景:“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吾将辞别人世,永归南山“本宅”。生命大限已至,吾将长卧棺中,亲友献以“嘉蔬”,供以“清酌”,依稀飘浮眼前。“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凄凄惨惨切切,看吾容颜已冥然不清,听吾嗫嚅已游丝无声,“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呜呼哀哉!
茫茫大地,悠悠高天,天地万物,吾得为人。“自吾为人,逢运之贫”,饭筐水瓢屡屡罄空,寒冬穿着麻布夏衣。但清贫濡养了吾纯真之心,吾荷锄负薪,躬耕田园而乐天,“欣以素牍(书籍),和以七弦”以怡情。“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吾寄情山水,物我两忘。人生一世,吾“乐天委分”(乐从天道安排,听任命运支配),“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吾看破生死亦看淡荣辱,决不蝇营狗苟于功名利禄。
人生难得一世,谁不珍爱?人们唯恐一生不能有所成就,故格外珍惜时光。汲汲营营希冀着生前为世人所尊重,死后被世人所思念。可叹唯吾快意独行,竟是如此怀抱着与众不同的志趣。吾不以受到宠爱为荣耀,污浊的社会岂能把吾染黑?吾虽身居陋室,却意气傲然,饮酒赋诗。吾“识运知命”,于身外之物无所顾念。吾岁至暮年,仍依恋着隐居生活。今日吾年老而善终,所得如愿,亦无遗恨了。
岁月流逝,死异于生,“外姻晨来,良友宵奔”,将吾葬在荒野之中,让吾的灵魂得以安宁。“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墓地已空阔寂寥,人生万事已迥然湮灭。吾已魂归大地,“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既不垒高坟,也不植松柏,任时光流逝。吾既不以生前的美誉为贵,又岂会看重他人对吾死后的歌颂?“人生实难,死如之何”,人死如灯灭,又能带走什么呢?真是悲乎其哉!
诗人生前“性本爱丘山”,不以尊宠为荣,却也怀有“兼济天下”之抱负。但诗人所置身的时代,却是一个“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感士而不遇的门阀特权的时代。诗人“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感哲人之无偶,泪淋浪以洒袂”,几经出仕而不得志,最终“结庐在人境”,置身于陇亩之中,独立于天地之间,回归率真本性的“自我”。
南宋真德秀在《跋黄瀛拟陶诗》中论及陶渊明时说:“虽其遗荣辱、一得丧,真有旷达之风,细玩其词,时亦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确然!诗人将深藏内心的洒脱与不甘,融于离世前的最后一瞥,化作一声仰天长叹:“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这悠然长叹,为诗人的自悼之梦抒发了有力的遗笔。
“自祭文”乃先秦诔文(哀悼文)之变体。此文在写法上既受制于诔文之追悼意蕴,又传承魏晋言情小赋之特色。全文骈散结合,韵律和谐,意象生动,文笔洒脱,情感真挚,文风朴实,实为千古奇文。






